说到互联网时代,因为太多的APP占据我们的日常时间,让时间碎片化、分子化、视频化……很多人已经没有耐心看完一篇完整的文章,更无论书了。在图像化表达和传播的互联网时代,我们是否还会写作和阅读?是否还需要写作和阅读?
11月,寻麓书馆邀请到作家凌越老师与西闪老师,分享他们在这个时代阅读和写作的经验。
以下就是本次分享的回顾。
凌越
诗人,译者。著有诗集《尘世之歌》,评论集《见证者之书》《汗淋淋走过这些词》,和梁嘉莹合作翻译美国诗人马斯特斯《匙河集》等作品。主编“俄耳甫斯诗译丛”。
西闪
作家。著有《思想光谱》《人的展开》《普通读者》《国家的计算》等书。
互联网时代,我们如何阅读与写作
主持人:我们今天会来探讨,在互联网时代,一个信息密集,有很多APP或者视频充斥着我们生活的时代,要如何阅读和写作。首先我们掌声欢迎两位嘉宾,西闪老师与凌越老师。我们今天的分享会是现场对话交流的形式。我们了解到,两位老师都有从事书评以及写作的经验。在这样一个非常快捷的时代,我们阅读与写作的状态、消费、选择会有什么差别?你们二位对这种差别有明显的感觉吗?以及,两位是从什么情况下走入文字创作的?在前期我们也收集了一些观众提问,最后我们会进行现场互动。现在我们就开始吧。
结缘书评
主持人:我们很好奇,两位老师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,结缘,我听说好像也跟写作有关系的,是不是?
凌越:我们认识十几年了。我认识西闪的夫人西门媚更早,大概20年前在广州的《城市画报》做编辑时,我们就认识。零几年我在南都周刊做书评编辑,西闪一直都是很好的书评人,他很快就成为我的主力作者。2002年我去杭州出差,在孤山邂逅西门媚与西闪,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西闪。
我认为我首先是诗人,然后是书评人。我自己开始写诗是初二,我决心当一个诗人是在初三或者高一。我喜欢写诗,实际上跟家庭背景有关,我的叔叔是一个小说家,我是安徽人,我的堂哥当时在安徽是一个比较有影响的诗人。(我在)整个大学时代都是写诗的,别的领域基本上没怎么涉猎。但后来我到广州以后,就开始做《书城》,然后(去了)南都周刊,都是跟书有关的。我自己又是编辑,自然而然的书评的板块就越来越多。那么我对诗的兴趣就会涉及到评论,在做书评编辑的过程中我自己也开始写。
西闪:我是华西医科大学毕业,之前也跟他一样喜欢写作,但方向可能不大一样。以前主要偏重于随笔散文,中学的时候还要办报纸,搞什么文学联合会,反正很好玩。我觉得那时候我对写作的理解跟玩摇滚乐差不多,就是一种文艺。后来的写作其实跟互联网的发展是的确是非常有关系的。一开始写作的时候也是投稿,比如说给《三联生活周刊》投稿,写小专栏,同时也在互联网上发表。
我觉得互联网对我在写作上的影响也挺大的,但是我觉得互联网也要分阶段。那时候大家几乎是没什么功利心的纯发表一些东西,同时,当时还是一个以电脑PC端为主体的数字阅读,但是现在完全不一样,现在移动(端)的互联网跟当时的互联网区别还是挺大的。
最开始我是专栏写作,慢慢的媒体的朋友就会约到书评。我记得我第一篇写的比较大的书评是关于以赛亚·柏林的,一开始感觉不错,就一直写到现在。
什么是好书评?
主持人:我们也会了解到,书评是让读者对这本书有多维度的了解,你觉得书评跟图书推荐的区别是什么。怎样的书评在两位看来会是好书评?
凌越:我觉得书评的范围应该更宽泛,因为图书推荐往往跟营销关系更紧密。当然我自己写书评更多的也是写我喜欢的书。但是偶尔,有些编辑约我们写一本书评,我们答应了,看过之后如果感觉不是很喜欢,也会直率的去写出来。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是写书评的最基本的道德。所以书评不光是推荐好的书籍,对那些流行的不好的书,我们也要进行批评。
什么是好的书评,在我看来有两点:
第一,有见识。这个见识就是说你要和书的作者形成对话关系,你要有你的观点。你不光是对他的观点的copy,在介绍的同时,你也要跟他对话,这个对话是你自己的一种观点,这是很重要的。
第二,我认为好的书评要有文体感。有见识的语言通常是有文体感的,我们现在把它分开说,但实际上你很难把它们割裂开。你说,其实我的想法很独到,可是我表达的不太好,这个说法是不成立的。见识加上文体感是一个好书评的基础。
西闪:我对书评的理解跟他也差不多。凌越刚刚讲,我们要跟作者形成对话,另外一方面,我们也要跟读者形成对话。其实我们写书评的有点像一个中间人,一方面要跟作者讨价还价,另一方面也跟读者讨价还价,但同时还有自己的立场,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关系。所以其实每一篇书评呈现的比重都不一样。
刚才凌越也讲到,我们评论的书它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书,好书我们会评,我们也会评论有缺点的书,但我们不会去评那些垃圾的书。你要是完全没有价值,就根本没必要提它,对任何人都没好处,是吧?
主持人:刚才老师也提到说,真正在做书评的媒体其实是比较有限的,你们比较认可的媒体有哪些?可以给大家分享以下。
凌越:我认可的媒体都是我在给他们撰稿的媒体。南方都市报书评、上海书评、经济观察报书评、新京报书评,时代阅读我认为当时也是不错的。
西闪:我和他基本上重叠,我就多一个财新。以前他们的编辑就给我开玩笑,西闪就是我们的年度作家,一年写一篇。
凌越:还有两个媒体我可以补充一下,一个是许知远的《单读》,还有一个是《东方历史评论》。
解剖好书,阅读好书
主持人:凌越老师提到他在做编辑时会选择值得介绍的好书,那么如何评价一本书是好书,你们在写书评的时候,又会如何去解剖它?
批评就是有学养的大脑所做的直觉活动
凌越:我觉得这个好书有相当程度的主观性,也就是我认为好的。可能别人不认同,但是对不起,我是这个杂志的编辑。美国的著名诗人、批评家艾略特(Thomas Stearns Eliot)在其书《批评批评家》中有一句话,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。他说,批评就是有学养的大脑所做的直觉活动。
T·S·艾略特(1888-1965),诗人,剧作家,评论家
图源网络
好的批评家一定会意识到有一种非常直观的判断,他有一种批评的天分和直觉,这个特别重要。你的文章写得漂亮,论证很缜密,那是第二步。你第一步走错了,后面都白费力气。
西闪:我觉得凌越讲得非常好。他其实就是说,一个批评家首先应该是一种有知识储备的直觉。当然他的理解比较偏向对文学性的好书的判断。我这边可能要有些区别。
当一本书能够解答我心中某个问题的时候,我认为它是好书,能够提出我感兴趣的问题,也是好书。还有一种书就是意外的好,我突然打开一个新领域的书,我觉得这也是好书。我在这三方面比较着力一些,因为我比较偏好社科类书籍,当然对这些比较看重。
主持人:凌越老师对文学这块比较关注,西闪老师对社科这块比较关注。具体再细分的话,两位是对两类书籍中的哪些内容比较感兴趣。
凌越:前不久我看见前苏联时代的大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的一句话,一下子就说到我心里去了。他说,我们周围是一个书刊的海洋,对于那些求知欲很旺盛的人来讲,他可能希望博览一切,但这是做不到的。我们要严格的限制我们阅读的范围。我觉得这个很对,实际上我写书评那么多年,我也写了一些跨界的,比如说我写过经济学的,也写过历史学、社会学。但是后来我发现每一个学问都是个大坑。我很喜欢历史,我一看什么《波斯帝国史》这些书就不忍释卷,所以我就有意识的控制,在没什么事的时候,我就非常慵懒地翻一翻,但是不在这里发力。
因为我觉得要有界限,人不能过分贪婪自信,所以我还是把它逐渐的固定在文学。而文学中间其实也有很多领域,后来我的重点主要就在诗歌批评、文学评论,涉及一些小说。西闪就跟我完全不一样了。
西闪:我觉得你在批评我,我有点贪大求全,但其实也不是。我喜欢侦探式的阅读,我先有一个比较大的问题,我要解答它,然后我各方面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书都会找来看。 所以我就是会在不同的领域里面找解答这个问题的线索,用这种方法来阅读,而且也很愉快。其实知识的分类很多都是人为的,没有那个界限。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不同的小路,都是通往山顶的。我觉得所有的学科都是联系在一起的。我一般会拿出两三年解答一个问题,在这期间我都会集中在这方面,围绕这个问题看所有的书,然后来寻找一个解答,是一个主题式的阅读。
凌越:苏霍姆林斯基有个观点,他认为正确的读书方法就是你围绕一个问题去阅读,而不是漫无边际的。所以西闪的这种方法是完全正确的。我自己今年7月份出的这本书——《见证者之书》,用的是跟西闪一样的方法。它围绕着文学见证的问题来写,也就是文学的道德性。围绕这个问题,我这本书大概评价了26本书。
《见证者之书》凌越著
主持人:在活动推文中我们也写到,我们生活在一个互联网的时代里,大家现在进行图书推广时,可能会出现抖音或者短视频的推荐方式,二位认为这会对书评有影响吗?你们会怎么看待这样一种通过新兴媒体快速、热闹的去推荐书的方式?
凌越:我自己还是想在互联网时代做一个诗人,相对来说是比较任性和自我的,所以在我写作这么多年,互联网对我的影响很小。我知道大家现在用各种平台互相交流,也出了很好的书评作者和小说家,这没有问题,但是对我来讲,我没有兴趣。我觉得你不管是什么载体,纸面的、论坛上的还是视频中,最后还是要落实到你文字本身的魅力。
西闪:我跟媒体和网络之间的关系可能要比凌越多。大概在12/13年,我们在给腾讯大家撰稿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转型。那之后书评就越来越少,那时候其实已经不再关心读者的问题,重点也不在推荐书本身,而是借书评的方式来写我自己的专著。
所以你看我后面的几本书评集,都是非常连贯成体系的,从头到尾你可以当成一本专著来看。因为我在写的时候几乎已经不再考虑书评的功能,而更像是一种学术随笔。
《国家的计算》西闪著
随着视频这些东西起来之后,大家对阅读本身已经兴趣大减。今日头条请我去做了视频,我也曾经尝试着这样推荐一本书,我觉得很傻,后来我就再也没做了。我们可能是经历了越多,就越知道自己的有限性。你就集中的做好自己的事情,对自己有用的东西,凌越就把诗写好,我就把我自己的研究做好,这样就行了。
给阅读者的建议
主持人:如果是回归到个体,作为一个日常阅读者,你们有什么建议给到他们。
西闪:我觉得就可以看书评集,比如凌越和我的书评集都可以看一看。你在里面可以寻找到很多书,很多有趣的作品和问题。
凌越:关于写作,我记得我以前看一个作家说,关于写作有两个秘密:第一个秘密就是坐下来写, 第二个秘密是把它写完。因为所有的问题在写的过程中间都会出现。俄国大作家契诃夫也讲过类似的话,你就去写,写完去想办法发表出版,你总可以找到愿意出你书的出版社。
俄国作家契诃夫,图源网络
西闪:这就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。契诃夫还有一句很有名的话: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。你不管那些人写了什么,你自己想写的时候你就这样像小狗一样叫就行了。但是我觉得大多数人其实没有写作的欲望,他们有卡拉OK的欲望。不同的表达你会选你自己最称手的最愉快的表达,我觉得大部分人在KTV表达就可以了,没必要去写。
主持人:两位老师觉得我们现在的阅读选择是更广还是更窄了?以及看书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买书的速度。关于如何养成阅读习惯这件事,两位老师可以分享一下你们的见解。
西闪:我觉得阅读本身还是一种内在的需求,也就是你有没有这个需要,它让你满不满足开不开心,这个很重要。阅读是一种主动性的东西,它跟其他的消遣方式不一样。你看一个电影或者是看一个综艺,你坐在沙发上被动接受就可以。但阅读是一个主动的过程,这个是心态上要翻过门槛才行。
凌越:我觉得阅读还是要看对象来说不同的话。你比如说我在学校教社会学,第一节课就是讲要阅读社会学经典,否则我讲的再好,我跟涂尔干这些大社会学家也是没法比的,你们为什么不去看他们的书?而且我觉得,你们在大学4年中间最重要的就是培养阅读习惯,因为这种习惯它会带来一种持续的自我教育。但是对于书虫,我还是苏霍姆林斯基的那句话 ,你还是应该搜索你的范围,就某一个问题去阅读。
西闪:这里面有个矛盾点,关键在于你自己设定的问题本身是一个多高的阶段。你如果只想回答扫地机器人怎么工作,或者今天的红烧肉怎么做,这样的问题,那么你在知乎或者百度上你就可以完成,不需要读书。关键是这个问题要设置到一定高度,本身就需要你知识上的一些储备,或者说你对自己的人生的要求,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已经到了一个高度。我觉得这个问题可能也是我们教育的一些缺失。我们本来应该在中学时候进行的三观教育没有做到。
凌越:刚才西闪讲的很好,问题的提出它其实还是需要阅读的积累,你没有积累就根本提不出有意义的问题。所以阅读习惯的培养就变得很重要。
西闪:我刚才讲的比较悲观,乐观一点也可以这样看。我每年也在给一些大学生讲通俗类的课,还是有年轻人愿意来做这样的事情,求知欲很强。所以我觉得年轻人应该组织起来,有兴趣小组也好,或者是多参加这些读书类的活动也好,通过这种小团体的互相熏陶,作为一种自我的引导,然后你才可能提出更好的问题。
Q&A
Q:老师们好,我是麓湖的业主。三年前我自己也发起了一个读书会,2020年我们做了一个写作坊的项目,在写作上完全业余的人在一块每天打卡100~400字的写作,我们还请了一个老师带我们。我想问凌越老师一个问题,我们业余的人可不可以写诗,有什么建议?我也想问一下,像我们这样业余的学生去写作,两位老师有些什么建议,我们明年还能不能继续这样写下去。
凌越:我就是一个业余写作者。我在大学学的是犯罪学专业,没有上过一天的中文系,我也没有加入任何作协组织。没有问题,因为一样可以写的好。
哪怕没有老师,我们自己从书本中学习都没有问题。太多的作家就是看书,自己写作,先是模仿着写,然后慢慢写出自己的声音。我个人感觉,写作最重要的因素是热情,就是别人说我写的很差,我还是要写,最后你就会越写越好。
西闪: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经验可以推荐给大家,你在写东西的时候,最好把它读出来,在读的时候还可以讨论,自然就会有一些语感出来。
Q:两位老师好。我觉得在我看来,不管是成名还是未成名的作家,他其实分两种,一种就是技巧很高超,还有一种就是技巧性非常单纯,但是思想有些晦涩。我想问一下两位老师你们个人会更喜欢哪一种?
凌越:我观察很多作家,我认为写作的基本的天赋就是造句能力。你把一个事情用一个特别舒服的句子说出来, 你就有天赋,这个天赋是非常本质的,你的思想性就全部建立在这些句子上。不要想思想,思想是后来的事情。你把美妙的句子叠加在一起,思想就有了。不要先考虑什么深刻的思想,不要走歧途。
西闪:我觉得凌越说得很对,没有脱离句子的思想。一个真正深邃的东西,必然是以文字的方式表现出来。文字是蛊,思想是外面闪耀的光。
凌越:是的,维特根斯坦的原则实际上就是从这根本上出发的。
Q:两位老师可以分享一些你们觉得经典的书籍。
凌越:我推荐几本很好的批评性的书籍。一个就是我特别喜欢的美国批评家埃德蒙·威尔逊,我自己最喜欢的是他的《阿克塞尔的城堡》,是奠定了像叶芝、兰波这些诗人的地位的第一本著作。
另外一个就是维吉尼亚·伍尔夫,一个英国的女小说家。她的《普通读者》,我觉得写得非常好,是那种女性的非常细腻的批评文笔。
第三本是我最近在看的福楼拜的《文学书简》,法文版有四卷本,中译本只有一卷,是精选本。他对文学的思考,对写作的热情都在那里面。
西闪:第一个推荐的是英国哲学家休谟的《人性论》。休谟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哲学家,休谟的思想是直接影响了亚当斯密的,而亚当斯密是一个对我们现在社会的整个观念构建非常重要的人物。我觉得休谟是我们理解世界提纲结领的人物。
另外一个人,以赛亚·伯林。他思想的高度和文风的风趣程度是非常不错的。伯林的有些专著大家读起来可能比较麻烦,但他有几本文集不错,其中有一本文集叫《反潮流》,你们可以看一看。
还有一位哲学家叫理查德·罗蒂,是一个美国的哲学家。他有一本书叫《偶然、反讽与团结:一个实用主义者的政治想像》,他在这本书里主要以两个人物为对象来探讨一些思想和政治的问题,很有意思。